50多年前,即1970年早春的一天,我所在的小山村,更確切的說,我所在的生產隊,來了一位公社干部。他約摸30來歲,身材高高大大,玉樹臨風;臉龐白白凈凈,含笑微微。
老少爺們都帶著欣喜的神色稱:老許來了!
人們圍著他有說有笑,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,氣氛溫馨而歡樂。
對我來說,這位從沒謀過面的老許,親切中不失威嚴。畢竟我有生以來,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見上了上級最大的官員,盡管他當時僅僅是公社一名普通干部。
帶著幾分敬畏,幾分怯懦,我拘謹?shù)貌恢?。與他拉著一定距離,不敢多嘴說話。想到自己從小在小山村土生土長,孤陋寡聞,沒見過世面,在老許看來,或許我是個啞巴。
誰知,跟大家談興正濃的老許,突然話鋒一轉,似乎沖著我這個“啞巴”發(fā)話了:“咱村是不是有個叫張洪倫的人?”
坐在他身邊的生產隊保管員張樂武,隨即對我用手一指作答:“俺二叔,他就是!”
老許樂呵呵地站了起來,走向我熱情地同我握手說:“是你??!我從報紙上看到了你的文章,老想見見你……”
這么個大官,開口見心,不打官腔,就夠讓人敬仰的了,想不到還這么平易見人,接見我一個莊戶孩子。我一時受寵若驚,臉刷地一下紅了。尤其在不無慌亂中,木訥得有失禮節(jié),沒能跑過去,早一步主動跟人家行握手禮。
然而,老許似乎并沒看出我的窘態(tài),依然一見如故,關切地問我近期還寫了什么文章,問我業(yè)余如何寫稿等等。臨走,還特意向我告辭說:“我在公社分管過教育,抓過掃盲工作,深知全社太缺乏文化人才了,你能夠堅持自學,堅持寫稿太好了,我回去一定將你自學成才的事,向公社領導匯報……”
作為僅僅上了幾年學,初中未竟便輟學回鄉(xiāng)的莊戶孩子,我沒對老許的承諾報有什么期望。然而,不幾天發(fā)生的事,足以證明老許說話算數(shù)。先是公社黨委很快將我推薦到縣委宣傳部培訓學習,接著于當年五月將我破格調出農村,到辛寨公社專職寫稿,從事通訊報道工作。
老許的大名為許瑞昌,比我年長10歲左右,即儀表堂堂,又才華橫溢,是公社機關有名的筆桿子。自我踏進公社大門的那天起,他自然成了我知音式的領導,更是我為文為人的師長。即使幾年后,他被調到外公社工作,我也一直認為,我所積累的些許文化能量,取得的一些寫作上的成就,源系著他的厚愛和真誠指導。
一
上世紀70年代初,全國上下風行政治第一。當我初來乍到公社大院后,很快便明顯地感觸到:造輿論,搞宣傳、無不成了各個部門、各項工作的重中之重。大凡上級的指示、號召和有關會議精神,動不動就要廣泛宣傳,達到家喻戶曉,人人皆知。即使農業(yè)生產上的事,也沒完沒了地搞輿論先行,催收催種。然而,諾大個公社大院,百把號人,包括領導干部,大多文化水平較低。不少干部講話水平有限,常常念背字、錯字和用詞不當。諸如“我們一定要把治山治水工地搞得人仰馬翻!”的大會講話,竟然出自一位副社長之口。如此措辭不當口號式的干部講話,大行其道。大約深深地刺痛了作為知識分子的許瑞昌。尤其他曾經分管過教育及掃盲工作,職責養(yǎng)成的慣性思維,一定強化了他的某種使命感。于是,他的不凡之舉激發(fā)出來了。當時他不在黨委分管宣傳,也不再抓教育工作。主要負責農業(yè)生產上的事,具體工作是全社農業(yè)生產統(tǒng)計等。誰知,在干好本職工作的同時,他對通訊報道非常熱愛和重視。他對我的關懷和指導,每每超出了真正分管宣傳的干部職責。一方面,他隨時隨地的注重發(fā)現(xiàn)和推薦這方面的人才,到公社通訊報道組培訓學習;一方面,自己也積極參與寫稿,且對我等寫出的稿件,每每親自批閱和修改。一時全社大凡愛寫稿的人,基本上都是他親自“挖掘”和指導過而得以成長。以至他得到了一個流行一時的社會稱謂“許伯樂!”
老許出生于辛寨公社謝家營村,老輩里一直土里刨食下莊戶。但父輩崇倡耕讀治家,還是含辛茹苦地供他上學,終于使他成為了全社少有的中專文化人才型干部。寫文章,既有邏輯思維,又有形象思維。其立意之深蘊,語法之鮮活,筆法之新穎,常使我心生敬畏。盡管由于我之專職所為,見報的稿件并不少,但我還是對他傾慕不已。加上他平易近人,寬懷大度,一來二去,我就成了他的忠實“門徒”。
時至今日,我依然忘不了在那人斗人、人防人,不少人心里裝著盔甲,臉上帶著假面具的年代。在那流行說大話、說假話、說套話,就是很少說真話的社會境遇里,唯有老許每每不無教誨地與我推心置腹,無話不啦;忘不了他對我在省報發(fā)表的處女作“靠著大樹不招霜”的贊美和鼓勵。這篇為報紙通欄標題“為什么回鄉(xiāng)知識青年要和貧下中農相結合”的應題文章,許老師認為,靈感到位、主旨鮮明、題目新穎、語言活潑。讓我為以后寫文明確了自己的定位和努力方向;忘不了他一旦發(fā)現(xiàn)我年輕氣盛,口無遮攔“嘴上無毛,辦事不牢”等毛病后,總是在第一時間里找我談話,給于我批評點醒。讓我不止一次地獲益于“恍然大悟”,讓我的人生一步步走向成熟;忘不了,他經常有說有笑地同我一道探討寫稿技藝。我們倆,一個30來歲,一個20來歲,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華。我們常常為推敲詞句而廢寢忘食,為語不驚人不罷筆,為文章不厭百回改而傾盡心思。每當此時,我們都是那么情趣盎然,樂而忘憂。如今,50多年過去了,回想起來,我依然心生溫暖和幸福。那真是我今生今世最美好,最充實,最快樂的時光。那是我不在大學的上大學,為此,我幸運地得到了浸潤著一定文化學識的成長。換言之,許瑞昌,一位難得的恩師,又像是我至親的大哥。他的關愛和教誨,托舉了我,成就了我。
二
與許瑞昌老師接觸多了,我日甚一日地強烈地感受到:他那對工作竭盡所能,傾盡心血,力求精益求精的精神和作風在公社大院是無人可以企及的。
那年代,公社干部,通常都在下面駐村包隊,工作上并沒有什么硬性任務。甚至整天在村干部和群眾中,視察般地轉悠,時不時跟大家開個玩笑,即可被人們譽為能同群眾打成一片的好干部??墒?,許瑞昌就不同了,他常年搞全公社的農業(yè)生產情況調研,可以說統(tǒng)攬全局,每天總要騎著自行車,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個包村點調研,掌握第一手材料。晚上往往挑燈夜戰(zhàn)“腦子上刑”,撰寫匯報材料及典型總結以及領導講話。
自古英雄多寂寞,在老許的生活里沒有玩笑,沒有輕松、沒有混日子的任何余地。那時候,全縣上下常年搞催收催種。要么搞群體作戰(zhàn)突擊搶收搶種;要么大兵團上陣治山治水。與這些“戰(zhàn)況”相關的匯報要求,搞的許瑞昌常年時刻不得安寧。
為完好無缺的搞好回報,他必須親臨現(xiàn)場了解實情;他必須在第一時間里將所了解的情況起草成文;他必須想辦法吃透公社領導的意圖,把握材料寫作的定位和主旨;他必須把匯報的有關材料,做到合乎上情,合乎領導“口味”和下情。這就勢必決定了他整日里忙得團團轉、連軸轉,腦體并用,晝夜不得閑。
我經??吹剑慨斔疽箤懖牧?,每每忙得形容憔悴,神色疲憊。然而,有時又由不得他有個喘息之際。一個電話、一道命令,新的匯報任務就不期而至。他就再次踏上下鄉(xiāng)奔波之路。當天晚上,他人的宿舍里有說有笑,一片輕松愉快的清談聲。唯有老許的住室里無聲息、靜悄悄。此刻正是他在燈下伏案疾書,編寫匯報材料的繁忙時刻。
人們都公認為寫東西是苦差事,不少人對此唯恐躲閃不及,巴不得有人擔當此職,自己落個清閑。而老許卻只知埋頭苦干,工作求真務實,追求完善。不知想方設法擺脫這項差事。久之,在人們的心目中,也就“快鞭攆快牛”非他莫屬了。尤其老許根本沒有閑工夫去與人閑聊,顯得不大“合群”甚至有人誤認為他光會為領導臉上貼金,對他的付出,很不以為然。
或許,老許對此類人情世故渾然不覺,他一如既往地無視得失,樂此不疲,負重苦干,毫無怨言。對我來說,更驚異于他還自我加壓,對一些份外事也熱心承擔,傾情付出。一副“天下興亡,舍我其誰”的樣子。諸如通訊報道之事,上有黨委宣傳委員,下有分管通訊報道的干部。他完全可以不管不問,然而,他格外愛惜人才,愛好寫作,額外關心通訊報道的事,比誰都用心都出力。直到全社通訊報道出了名,縣里召開有關表彰大會,名義上分管此事的領導,才終于派上了用場。如出頭露面領獎項,鄭重其事談經驗,盡享榮光。一旁里,許瑞昌卻成了局外人,只有在“叢中笑”的份了。好在獲得某種獎項的通訊員,歸來后,總會在第一時間里向他匯報,分享榮譽。此時人們才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老許那久違的笑臉。
三
光陰荏苒,日月如梭。如今早已退休多年的許瑞昌,已是年已八旬的老人了。他依然不減當年,頗有精氣神;他依然樂呵呵地,襟懷坦白,謙卑為人。每每給人一種親切和溫暖的感覺。
當年在職時,曾經的不負韶華的激情進取精神,曾經的忍辱負重任勞任怨的工作作風,大約頗有內在聯(lián)系地挺拔了他的身子骨,硬朗朗的非常壯實。比他年長幾歲的老伴,10 多年前就患上了小腦萎縮病,進而嚴重失憶,連自己的兒女都不認識了。老許不離不棄,像撫育孩童那樣悉心照料,包攬了洗衣做飯等一應家務。為老伴喂飯喂水喂藥和端屎端尿……直到近幾年,他有兒女有的退休了,才有所接替了他的這些負擔。
讓人們始料不及的是,老許在文化追求上依然寶刀不老。自當年在職時的一切負擔隨著退休全部解除后,他似乎終于“解放”了,由于有了休閑時光,他儼然如魚得水,可以靜下心來,干點自己感興趣的事了。他出人意料地搞起了文學創(chuàng)作,熱衷于創(chuàng)作格律詩。且出手不凡,其詩作之靈感,之妙言,之立意,之詩韻,即與時俱進又意境深遠。每每在全國級文學刊物選登采用。大器晚成地成為了中華詩詞學會會員,出版了格律詩作品集。有一種獨具厚積薄發(fā)的大家風范??梢娝桥c生俱來的文學天賦,他的最愛專長,當年全讓位于奉公付出,為他人做嫁衣,有所忍痛割愛的自積壓了大半輩子,直到晚年才終于得以勃發(fā)了。
許老師從來不把自己的專長愛好當做榮身之路,他更關注的是整個社會對文化的傳承和發(fā)展,可見當年把掃盲為己任的他,總有一種責任在肩的擔當精神揮之不去。幾年前他聞聽老家故里的辛寨愛好文學的好友,創(chuàng)刊了《丹水文學》不禁十分欣喜,見到筆者給予了熱情祝賀和鼓勵。后來又聽到辛寨鎮(zhèn)黨委政府,不禁支持且收編為鎮(zhèn)辦刊物。為此,他專門打電話對筆者說:“太好了,這說明你們的路子走對了!”自此,他每每為家鄉(xiāng)的刊物,親自創(chuàng)作詩文,盡其所能參與運作。當看到丹水文學編輯人員中,出現(xiàn)了好幾位頗具實力的文學新秀,他寫詩熱情贊揚。其中對自學成才詩文俱佳的張遠同志,尤為贊賞和關愛。專門打電話責成筆者為張遠寫篇文章給予宣揚。不久前,聞聽張遠是從小從江南抱養(yǎng)來的孩子,如今終于找到了生身父母和老家,老許十分同情從小如此苦命的張遠,流著淚水寫下了如下詩句:《永遠的親情》,往事悠悠,浮想聯(lián)翩,遂賦句以表之, 致賀張遠詩友:
貧困逼得骨肉分,
今朝團聚淚紛紛。
知恩難報愈將報,
掏盡男兒一赤心。
可見許老師愛才,出自真情真心,深具人情味。
許老師對我畢竟熟知半個世紀之久了,去年曾為我寫了幾首詩,有厚愛有勉勵,不改過去對我教誨的初衷:
題摯友作家張洪倫
一
古稀弱體侍癱妻,更展才華譜麗詞。
十里八鄉(xiāng)聲貫耳,柴門子弟亦出奇。
(注第一句指我為偏癱10多年病妻服侍的事)
二
春苗驀地被嚴霜,勒令退學撕斷腸。
忍痛拭干悲憤淚,行舟苦海一帆揚。
(第二句指我少年時,曾質疑人民日報一畝水稻畝產40多萬斤,招致被開除中學學習之事)
三
經冬歷夏釀芬芳,朵朵筆花熏故鄉(xiāng)。
筑夢何曾惜血肉?終將苗木育成梁。
1980年,全縣推行大包干家庭責任制時,看到不少村一度出現(xiàn)了“山林被伐、渠道被扒、機井屋子被砸”等混亂現(xiàn)象,許多村干部錯誤地認為,地到戶了,干部沒用了,對集體經濟概統(tǒng)的不統(tǒng),該管的不管。我所在的辛寨公社黨委書記盧敬之提出:“現(xiàn)在農村管理是件大事”,且責成我據(jù)實寫個東西供參考,當我把所寫的“調查報告”同時發(fā)往了《農民日報》后,該報隨即轉發(fā)給了國務院,很快形成了內參材料,發(fā)往全國。縣委書記王漢興加了按語:張洪倫同志,身為普通共產黨員,能夠作出如此深入的調查研究,提出如此中肯的意見,難能可貴?,F(xiàn)將上級轉發(fā)他寫的內參轉發(fā)各公社參考,進一步搞好農村管理,切勿將集體經濟毀于一旦。對這件當年有些爭議對我毀譽不一的事,近年來許老師多次明確指出:洪倫做對了!且對我大膽提出:“你應該對當年寫內參的事,寫篇文章,澄清是非。現(xiàn)在農村集體觀念缺失,社會主義的性質淡了,與當年處在歷史關頭出了亂子不無關系。”
古人云:以言勵人,人敬之:以心慰人,人愛之。許瑞昌先生,克己奉公,崇德向善,虛懷謙卑,關愛他人的為人風范,不僅是一面鏡子,照亮了我等學生為文為人前進的道路 ,同時也優(yōu)化了他德高壽長不無輝煌的人生。真可謂好人有好報。當年有人評介馮恩昌老師說:同時退休的,數(shù)著馮老師寫文章最多,數(shù)著他身體好。這評語也非常適用許瑞昌?,F(xiàn)已86歲高齡的許老師,他的文學創(chuàng)作的雅興和激情,依然給與他帶來了莫大的生機和活力。應該說,步入晚年的他,終于迎來了最具冰消雪化的真正的人生春天。真可謂:要知松高潔,待到雪化時。春暖花開般的晚年,造就了許瑞昌,特色獨具地綻放出了老樹春深更著花的芬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