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淵潭公園是北京最著名的賞櫻花之處,今日賞櫻正當(dāng)時。其實(shí)我們幾乎每年都來賞櫻,只是往年來得早,總見滿樹繁花,如夏夜的星空。而今年稍晚,卻見到另外一番景象。
奇怪的是櫻花與其它花不同,它不會等到枯萎才凋落,而是在開得最盛的時候即凋落。一陣風(fēng)吹來,落櫻如雪,每一片都是一樣的顏色,一樣的大小,一樣的柔弱無骨,一樣的凄然飄零。那種凋零的美的確令人震憾。
桃花紅的嬌艷,柳枝翠綠如煙,銀翹張揚(yáng)著黃燦燦的枝條,而櫻花卻以一種淡雅的色彩展現(xiàn)絕望之美。好象成千上萬的青春女子,排著隊(duì)義無返顧地跌落深淵。
我還是第一次被這樣凄美的景象所打動?;蛟S喜歡這樣絕望之美的民族真的是日本獨(dú)特的民族性格。中國人更多地會喜歡牡丹的富貴,桃花的嬌艷、菊花的隱逸和梅花的傲骨。我們講神與物游,古代的詩文總是在吟詠物時把自己的精神附著在上面。日本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,卻把很多性格推向極至,或許與他們的島國文化深切相關(guān)吧。
中國人看落花,絕不是這樣悲觀的。李清照筆下的“綠肥紅瘦”和楊萬里筆下的“樹頭花落未成蔭”,都是寫在落花中感受到春天的勃勃生機(jī)。
龔自珍即使是在政治失意的時候?qū)懗龅穆浠ㄒ彩前僬鄄粨系?。《己亥雜詩》的第一首寫的就是落花。“浩蕩離愁白日斜,吟鞭東指即天涯。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護(hù)花。”這位“我勸天公重抖摟,不拘一格降人才”清代詩人借花抒寫自己的內(nèi)心,即使不得不凋零,也絕不讓自己的生命荒廢,總要為社會奉獻(xiàn)自己的力量。龔自珍還有一首《西郊落花詩》,更為詳盡地闡示了他的心志。不妨一讀。
西郊落花天下奇,古來但賦傷春詩,
西郊車馬一朝盡,定庵先生沽酒來賞之。
先生探春人不覺,先生送春人又嗤,
呼朋亦得三四子,出城失色人皆癡。
如錢塘潮夜澎湃,如昆陽戰(zhàn)晨披靡,
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,齊向此地傾胭脂。
奇龍怪鳳愛漂泊,琴高之鯉何反欲上天為?
玉皇宮中空若洗,三百六十界無一青蛾眉。
又如先生平生之憂患,恍惚怪誕百出難窮期。
先生讀書盡三藏,最喜維摩卷里多清詞,
又聞凈土落花深四寸,冥目觀想猶神馳。
西方凈國未可到,下筆綺語何漓漓,
安得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,三百六十日常是落花時!
要玉淵潭公園,看櫻花如雨繽紛而下,不能不想到的詩句是“花謝花飛花滿天”,曹雪芹筆下的黛玉葬花應(yīng)該是對落花最絕美的描述了。不久前剛讀到《蔣勛說紅樓夢》寫到的《葬花吟》。蔣勛認(rèn)為,“作者一定是真正感受過春天里的百花飄零,那一剎那之間與自己的生命經(jīng)驗(yàn)構(gòu)成了對話關(guān)系。這種對話超越了所謂的樂觀、悲觀,或者喜悅、悲哀,因?yàn)槿嗽谟|到生命本質(zhì)的時候,肯定是悲欣交集的。”
然而,蔣勛認(rèn)為《葬花詞》雖然寫的是對生命凋零的憐愛,卻更多的是講黛玉的“潔”。“‘質(zhì)本潔來還潔去,強(qiáng)如污淖陷渠溝’,此時黛玉所有的心愿都出來了,生命的本質(zhì)是干凈的,干凈地來,也干凈地去。我相信所有被《葬花詞》感動的生命,內(nèi)心都有一種對‘干凈’的堅(jiān)持,因?yàn)槿嘶钤诂F(xiàn)實(shí)里一定有很多的妥協(xié),有很多的牽連,甚至齬齪??墒窃谧x《葬花詞》的時候,會引發(fā)一個生命對沒有任何牽連和糾纏的‘干凈’的向往,這才是《葬花詞》真正動人的地方。”
我心里認(rèn)同蔣勛老師的說法,回想自己在青春期背誦《葬花吟》的情景,至今還記得,雖然背著“試看春殘花漸落,便是紅顏老死時”的句子,卻一點(diǎn)兒也沒有那種悲戚之感,自己最喜歡的詩句卻是“愿奴脅下生雙翼,隨花飛到天盡頭。” “隨花飛到天盡頭”的美超過了凋落與死亡的悲戚,而且在我心里卻總覺得天盡頭會有香丘,會有一片凈土,一個香格里拉。即使天的盡頭,真的沒有“香丘”,也可以回到眼前,“未若錦囊收艷骨,一抔凈土掩風(fēng)流。”即使一個錦囊,收攏了落花,掩埋在土中,依然可以“質(zhì)本潔來還潔去”啊。
花謝花飛花滿天,紅消香斷有誰憐?
游絲軟系飄春榭,落絮輕沾撲繡簾?
閨中女兒惜春暮,愁緒滿懷無釋處;
手把花鋤出繡閨,忍踏落花來復(fù)去?
柳絲榆莢自芳菲,不管桃飄與李飛;
桃李明年能再發(fā),明年閨中知有誰?
三月香巢已壘成,梁間燕子太無情!
明年花發(fā)雖可啄,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。
一年三百六十日,風(fēng)刀霜劍嚴(yán)相逼;
明媚鮮妍能幾時,一朝飄泊難尋覓。
花開易見落難尋,階前悶殺葬花人;
獨(dú)倚花鋤淚暗灑,灑上空枝見血痕。
杜鵑無語正黃昏,荷鋤歸去掩重門;
青燈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溫。
為奴底事倍傷神,半為憐春半惱春:
憐春忽至惱忽去,至又無言去不聞。
昨宵庭外悲歌發(fā),知是花魂與鳥魂?
花魂鳥魂總難留,鳥自無言花自羞;
愿奴脅下生雙翼,隨花飛到天盡頭。
天盡頭,何處有香丘?
未若錦囊收艷骨,一抔凈土掩風(fēng)流;
質(zhì)本潔來還潔去,強(qiáng)于污淖陷渠溝。
爾今死去儂收葬,未卜儂身何日喪?
儂今葬花人笑癡,他年葬儂知是誰?
試看春殘花漸落,便是紅顏老死時;
一朝春盡紅顏老,花落人亡兩不知!
我看落花,總是興致很高,體味四季的變化和生命的成長。李清照筆下的“綠肥紅瘦”和楊萬里筆下的“樹頭花落未成蔭”都體現(xiàn)著春天的勃勃生機(jī)。即使黛玉的葬花,我也愿意“隨花飛到天盡頭”去尋找人間境土――當(dāng)然,“心遠(yuǎn)地自偏”,只要心安,何處不是生機(jī)盎然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