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0年前,深愛我們的父親離開了我們。多少年來,無論黑夜白日,任時光流逝,對父親深切的懷念從未減輕,每每憶起,仍熱淚盈于眼眶,內(nèi)心悲痛不已。
父親俊朗高大,沉靜慎言。上世紀六十年代,我家和村里許多農(nóng)家一樣,五間正房,院落很大。從我記事起,父親就常常在院子里給我們講故事。他的故事總是把我?guī)胍粋€新奇的世界,讓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。父親雖然寡言少語,但講起故事來卻生動感人。多年后,每當我獨自徘徊在家鄉(xiāng)的院落里,父親的音容笑貌還有那些動人的故事情節(jié)依然在腦海中閃現(xiàn),猶如昨日般清晰。
我十歲那年,頭上長了黃水瘡,又疼又癢。父親帶我去鄉(xiāng)衛(wèi)生院,找醫(yī)生診治,連續(xù)十余天不但不見好轉(zhuǎn),反而疼得難以忍受了。父親比我還心急,帶我四處求醫(yī)問藥。聽說有個偏方,用井底淤泥敷頭,反復(fù)多次便可痊愈。我家前院菜園里有口老井,水深丈許。父親二話不說,找來轆轆、鐵锨、水桶等工具,赤身下井,淘井取泥。當時已是十月深秋,井水的冰冷寒涼可想而知。父親在井下淘了兩天兩夜水,凍得實在難以忍受時便喝上幾口劣質(zhì)白酒驅(qū)寒。從此,父親手拎水桶淘井的身影便深印在我的記憶中。井水終于干了,井底淤泥成了醫(yī)治頭瘡的良藥,父親又一次一次下井取泥,為我敷頭,反復(fù)為之,月余頑疾竟奇跡般痊愈了。
農(nóng)村里,每到冬季,便沒了多少活計,這時,生產(chǎn)隊允許一些壯勞力出外打工,不過掙來的錢大部分交給隊里,只給個人留下微薄一點收入當做零花。所謂打工就是去較遠的北京或者廊坊等地郊區(qū)農(nóng)村挖溝開渠或者在一些建筑工地上干泥水活。每天辛勤勞作掙來一塊五毛錢,要交給生產(chǎn)隊一塊二,自己只能剩下三毛錢。盡管如此,父親依然起早貪黑地外出。剩余的三毛錢,他自己一分不舍得花,全花在我們身上。我們常常到村口等候父親,盼著早些見到他的身影,盼他口袋里給我們帶回好吃的食物。當時我最渴望的還有父親偶爾為我們買來的小人書和作業(yè)本,那在當時可是奢侈品啊!辛勞的父親在他最艱難的時候從未忘記培養(yǎng)我讀書學(xué)習(xí)。
1973年8月的一天,出外打工的父親在暮色降臨時回到家里。父親面色憔悴,不時用手捂住胃部,只說胃疼。夜深了,我還偶爾聽到父親壓低了聲音的咳嗽聲。父親生病了,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擔憂。父親,為我們遮風(fēng)擋雨,如同一棵大樹般偉岸的父親,快快好起來吧。
然而父親的病情卻沒能如我所愿好轉(zhuǎn),他每天進食很少又常常嘔吐出來。胃痛得厲害時,額頭冒汗,臉色蒼白。憂心的母親開始陪伴父親輾轉(zhuǎn)于北京、廊坊等地醫(yī)院求治,每到一處,院方提出的治療費用都能把人嚇死。家里一貧如洗,到哪里去籌措這大筆的錢款啊。母親急得沒法,父親卻很淡定,說回家尋些偏方草藥也能治大病,顯然,他是在寬慰我們。
父親的病情每況愈下,他難以進食,疼痛得常常滿頭大汗,咬牙忍著,一聲不吭。他把生命中最堅強的一面留給了我們。看著父親被病魔折磨得難受樣子,我們常常偷偷流淚。
為了給父親一點高興,每天放學(xué),我總要跑到他的床邊,給他讀書,讓他看我全是對鉤的作業(yè)本和滿分的成績單。那時父親總會露出幸福寬慰的笑容。疼痛緩解些,他會把我們幾個孩子喚到身邊,一遍一遍叮囑,眼神里滿是疼惜和不舍。父親說他這一生最驕傲的事情就是養(yǎng)育了我們姐弟五個孩子,他要我們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。這天,父親單獨把我叫到身邊,父親說:“孩子,爸爸今天要跟你說三件事。第一,你要堅持讀書,學(xué)有所成,這是出路,這一點爸爸相信你能夠做到。第二,你是長子,要幫媽媽姐姐照顧好家,要擔當。第三,爸爸想跟你說,人總是要死的,這是規(guī)律。爸爸也許不久會離開你們,所以你不但自己做到而且要勸說媽媽奶奶不可過分悲傷,要往前看。記住爸爸曾用盡這一生疼愛你們,即使到了天堂也一樣愛著佑護著你們。”父親的囑托斷斷續(xù)續(xù),語重心長,我卻早已淚流滿面,泣不能語,唯有默默點頭,牢記在心。那一晚,我們父子第一次坦然面對生與死,我知道父親多么不忍又必須對我有所交代啊!
無論家人盡了怎樣的努力,終無法挽留住父親的生命。1973年臘月二十八夜晚,在辭舊迎新之際,深愛我們的年僅43歲的父親英年早逝,留給我們無限的眷念和一生的痛。
1977年,國家恢復(fù)高考制度,已在生產(chǎn)隊勞動多年的我牢記父親囑托,奮發(fā)努力,刻苦自學(xué),終以優(yōu)異成績?nèi)缭缚忌洗髮W(xué)。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,我流著喜悅的熱淚,跑到父親墓前,告慰父親,許久許久不肯離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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